岁岁重阳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想念起千里之遥的 父母，也自然会想起陪同我成长一路的一位老先生。
　　先生其实是我高中的校友，算来我得叫他一声“师兄”， 只是人们少有知晓此事；提及那位平日温文尔雅的老人，往 往想起的，是他清癯康健的面容，从容不迫的谈吐和小区众 人不能理解的对《三国演义》的偏爱。
　　说来也是有缘，幼年的我不似寻常女孩喜欢摆弄娇美的 娃娃，却对似懂非懂的《三国》兴趣莫名。每每老先生扣上沏 着胎菊的瓷杯盖，幽雅的书房里氤氲起淡淡的清香，一段“宴 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激起我对古时义士的 景仰，一篇“荐杜预老将献新谋，降孙皓三分归一统”也在稚 嫩心池漾起怅恨的涟漪。老人家乐得收获一位“小友”，讲起 东汉当年事，激动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脖子“拗过去，拗过 去”，模样倒像鲁迅先生笔下读古书入迷的寿镜吾老塾师。受 他沉醉表情的感染，我对一知半解的史话，也有了粗浅的记 忆和大概的掌握。偶然接上他马超“字孟起”的话头，赢得由 衷的一句夸赞，逐渐萌生一探究竟的好奇和真心的喜爱。如 今离家千山万水，时日迫近家家团聚之时，而南飞雁都难带 回游子一段尺素书；唯床头摆了百读不厌的《三国演义》，聊 作对故乡山水人情的忆念罢。
　　老先生并不一味沉浸在他遥遥相望的三国年代；他时时 关注着新闻，补充与时俱进的词汇，仿佛很怕跟我们这些孩 子再没有共同话题。实在也是念了高中课业繁重，同在一个 小区，周末我拜访老人的次数也明显少了许多；老人家还是 记挂我的成长，不时托我妈妈带话，要小姑娘努力去做一个 “学霸”，又不能太紧张以致“考试综合症”。高三的寒假，我随 爸妈依循惯例大年初二去老先生门上拜年。客厅里 DVD 正 播着《三国演义》中最喜庆的刘皇叔洞房续佳偶的情节，锣鼓 喧天好不热闹。老人见我，乐得当即按下静音，又一捧一捧地 往我衣兜里装糖，似乎我还是从前的小孩儿。忘年交聊起来， 自然还是《三国演义》。彼时备战高考的我，对文科生必考的 三国，情节纲领熟记成诵，接起话头自不在话下。就着一团喜 气的玄德，顺势说到三分天下，说到十字恨石，说到百万雄师 ……老先生喜不自胜，连连说好丫头好悟性；可能我多心，总 觉得他眼角或者还多了英雄暮年一般的落寞。是因为不再是 他向我指点江山激荡，而是我少年意气，粪土多少万户侯吗？ 我向妈妈说起过这段疑惑，她只是摸摸我的后脑勺轻轻地 笑。现下老人家还在一杯菊花茶一副玳瑁眼镜看三国吗，妈 妈应该给他送过节礼了吧。只有我啊，百回口信到家，不能亲 身一归，问候一句身子还康健吗。
　　疑惑是在大一国庆回江苏海安老家的时候解开的。我回 来了自然要跟妈妈一起去看望老人，言笑中提到开学前我曾 想亲自同他话别，那日却未得见。老人竟笑开，复慢慢解释： 他知晓我性格随我妈妈，自小就是个容易动感情的孩子，不 忍我难过，也不忍看着我离开；我离家后次日，他去过我家同 我妈妈闲聊，像个别有用心的人观察过我妈妈的微表情，确 信他的二女儿没有因为养在膝下十八年的独生女儿猝然北 上痛苦才稍稍安心。他甚至准备了一箩筐大道理来劝解，就 是因为过年时我年少轻狂的侃侃而谈。他笑说，当时他就预 感这孩子将来会走到远方。他既欣喜外孙女儿有能力跨出小 家，又担心到了开学季敏感的次女一时郁郁寡欢，故而百感 交集，遮掩不住，浮于面庞。纵然他说的云淡风轻，我心里也 难抑风起云涌。金圣叹说莲（怜）子心中苦，梨（离）儿腹内酸； 老人心疼二女儿，又心疼外孙女儿，委实不易。既是孩子大老 远从北京回来了，忙着询问军训辛不辛苦，惋惜脸蛋消瘦一 圈，怕是我们碰面头次没有聊上一句三国。又要张罗菜饭，又 要亲剥一只黄透的柚子，他忙得不亦乐乎。热热闹闹的一顿 家常饭，祖孙三代围聚起来，真真无比温馨的场景；下次相聚 在何时？时近重阳，我最大的自信就是，无缘同插茱萸，家人 口中也必叨叨念着远在军都山下的孩儿。
　　老先生是我的外公，我妈妈是他的二女儿。也曾是鲜衣 怒马的青年才俊，酷爱《三国》之类的文史作品，在县中数一 数二地有才。可惜由于历史的原因，他被命运翻云覆雨的大 手打落到生活的底层，三十岁上才有了妻室，我天生不能言 辞的外婆。往事不堪细数，人生几度寒凉。有时候我想，也许 我这个外孙女是上苍给他的安慰，让他沉寂半个世纪的三国 梦再续前缘；更多时候我觉得，有外公如斯才是上天予我的 恩赐———引导我亲近至深至美的古典文学，关注我成长的方 方面面；在我足迹超越他的视野之外，便匿下深深的牵挂，给 我永久的祝福。岁岁年年，草木荣枯，我从呱呱坠地到亭亭而 立；他亦逃不过自然规律，从恰同学少年而为垂垂老矣。岁岁 重阳，今又重阳。说来惭愧，曾经承欢膝下，只把日子寻常过， 对重阳并没有多么独特的体会；许是孤身在外，才较以往有 了不一样的心得。农历的九月初九，想起老家和老人，默道一 声安好，在生命的金秋时节，一盏菊花茶，一捧《三国》，致敬 我熟悉的敬爱的外公。愿他今年重阳快乐，愿他岁岁重阳快 乐，愿他今后平安康健，愿他从此再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