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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梦醒，脑海里又是那一片连绵天 际、金黄熠熠的麦海。室友都已熟睡，呼吸 安匀。夜，好安静。独自悄然起身，阳台默然 伫立。窗外，繁星点点，初夏雨后的夜风湿 润轻柔，十分惬意。而我的思绪，又飘回到 了华北平原上那个古老而寂寞的小城。
说她古老，一点也不为过。新石器时期 此地已有人类繁衍的足迹，西周时代为周 王室封国。秦皇置襄邑，两汉魏晋时多称陈 留，金元明清冠名睢州、睢县，留名至今。她 的古老不仅体现在历史的跨度上，或者说 更为重要的是，在商品经济大潮的裹卷下， 她仍然保留着传统乡土中国农耕文明的基 本面貌。而她的寂寞，也大抵与此有关。
每年的芒种时节，是小城最为喧嚣的 时刻。一年一度的麦收，像一个磁场，把那 些走出麦田、漂泊在外的农人吸附回了这 片生养他们的黄土地。很长时间以来，我一 直这样的认为。紧凑的收割时限、繁重的体 力劳动固然是他们归来的部分理由，然，内 心那份深深地土地情结才是他们心头那萦 萦无法退去的灵魂召唤。
这本《出麦田记：与世俗无关》，作者潘 沈斌是我的同乡，他所叙述的故事也是发 生在故乡那一片麦海里。小说以改革开放 背景下不同年代的农村青年夏念祥、许运 动和许依桐三人出走麦田的经历为主线， 统摄全篇。1970 年代末的夏念祥，走出了麦 田，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却终究又迷失 在城市里，无法找到最初的自我。1980 年代 的许运动，渴望走出麦田，在城市里走了一 遭后，却终究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搁浅在 麦田里。1990 年代的许依桐，试图通过高考 走出麦田，却无奈落榜。他出麦田未得，也 再也无法回归麦田。三个年代，三种轨迹， 实际上也是黄土地上世世代代辛勤耕劳农 民浩漫人生的真实写照。 劳动与人性 如果非得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农民的日 常，那就是“劳动”。劳动不但构成了农人平 时生活事务的全部，也是他们代际传承的 精神锁钥。他们赋闲不得，不是因为没有空 余时间，而是因为他们不想。一方面，贫乏 的生产资料占有和落后的国家福利保障让 他们无法停下创造的双手；另一方面，长期 的耕种生活使得劳动已然成为他们生活哲 学的全部。在传统农民看来，这是实现一切 幸福与尊严生活的基础和根本之所在。而 人性，也因此，浸满了浓厚的土地和劳动的 气息。
他们朴实而勤劳，乐观而坚定。他们充 分利用自身占有的为数不多且影响低微的 各种资源，努力雕刻出属于自己的美丽生 命的纹线与格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 是可歌、可敬的一群。同时，他们也有自私 与短视，盲目与愚昧。小说中，经常打骂水 儿的“继母”夏桂花，沉溺于喝酒、打牌、吹 牛的依桐父亲许正兴，就是这类小人物的 典型。他们滔滔不绝而又沉默寡言，性情乖 张却又胆小怕事，可悲又可怜。正是有他们 的存在，我们才有可能接近麦田；正是有他 们的存在，我们才有可能读懂农村；正是有 他们的存在，我们才能深入的理解与触摸 麦田里的劳动与人性。 青春与爱情 说起麦田里的青春与爱情，耳畔总会 响起李健的那首《风吹麦浪》。歌词唯美婉 转，意境温馨可人：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 着金色的麦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爱过 的地方。当微风带着收获的味道，吹向我脸 庞。想起你轻柔的话语，曾打湿我眼眶……我承认，歌词里的爱情，美好而感人。 即使无法长久拥有彼此，一份美好的情感 也足以让每一次青春的回顾都了无遗憾。 然而，现实麦田里的爱情，却来得更加惊心 动魄。
她起于纯粹，容不得半点玷污。她看似 无力，却又那么悍强：为了一个人，敢于和 整个世界对抗。她归于无果，一心走出麦 田，用青春的热血收获、护养爱情，却反而 让麦田外的世俗将麦田里的爱情埋葬。
端木钰晴本在麦田之外，却为了自己 信仰的爱情舍弃麦田外的优越生活，闯进 了麦田，也终因难产殒命麦田。从此，成为 了大地的琴手，生生世世在麦田弹唱。而她 的心上人，那个让她毫不顾惜自己的男人 夏念祥，依凭出色的才干走出了麦田，却终 究耽于权色，迷失在麦田之外。许依桐的姐 姐许依禾一心走出麦田，凭靠姿色嫁入城 市。她走出了麦田，得到了物质上的满足， 却也换来了一个处处沾花惹草的丈夫。惹 人爱怜的水儿，从出生起，命运就没有掌握 在自己的手中。她那柔弱的倩影，连同她那 为爱赴死的母亲一样，一直都被湮没在茫 茫麦海里。而她和许依桐青梅竹马的爱情， 也注定要以一场童话式的悲剧收场……我们是否能够真正的走出麦田？
《圣经·旧约》里有一则“出埃及记”的 故事。古老的时候，以色列人前往埃及逃 荒。埃及新国王上台，对以色列人施行暴 政。同是上帝的子民，上帝不能坐视不管。 于是，便带领他们前往已收拾妥当的迦南 地。由于自身的劣根性，这些以色列人一路 上互相抱怨，本来四十天的路程走了四十 年，最终抵达迦南地的以色列人寥寥无几。
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市场经济的浪 潮，一代又一代麦田里的农民投入到了走 出麦田的洪流，为解脱现实的困厄，还是为 挑战那无法预期的未知？好像两者都有，又 好像都没有。而从结果观之，能够真正彻彻 底底的走出麦田的又有几人？那个带领自 己向外出走的“上帝”又在哪儿呢？
我想，我们一生都无法走出麦田的包 围。我们的祖先，和我们一样，生于麦海，也 同我们一样，终将归于麦海。我们是逃离不 了麦海的围拢的。即便是城市，也只是麦海 中的孤岛，而乡村，则是麦海中的灯塔，是 我们灵魂的据点，因为那儿有滋养我们生 命的湿润泥土和皎洁月光。当我们迷失在 城市钢铁丛林的时候，是那灯塔发散出的 传统价值给予我们前行的指引；当我们的 魂灵惘于苦痛，疲乏无依的时候，是那浓浓 的麦浪，给予我们心灵熨帖的疗伤以及进 取的力量。
走出麦田，本身似乎就是一个永远无 法实现的梦，也是一个恒久无解的悖论。既 然这样，那就在麦海里高声吟唱吧，无论身 处乡村郊野，还是置身城市街区；无论山川 湖海，还是丘滩林原，所有的事情就都变得 简单了。在这一刻，生命是这样的自在、平 和，这样的轻松、宽广。
我们每一个人，都注定是麦田里的普 通农人。
难道，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