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北京返乡,我遇上镇江入秋以来第一场雨。苏南小城的秋季一向湿冷,偌大的雨点打湿了屋顶,垒满巷角,同满地枯黄的梧桐叶子和弥漫的水汽一道铺陈出一派寒秋的光景。佬土鹅肠火锅店里都挤满了聊以取暖的人,鸭血粉丝汤馆里支起大锅熬煮高汤,宴春酒楼仍旧慢条斯理地用肴肉配香醋款待来客,散落全城的锅盖面店调着各自有味的酱油汤底。长江的风斜斜地灌进来,擦过沈括的峨冠博带,拂起王羲之的宽袖衣襟。
三山半落,岁月尚好。望着环大市口商圈的灯火,我不由得欲以残破笔墨,潦草浅叙这座精致的江南小城。
高二那年,我读了彼得·梅尔的一本书,名叫《偷饮瓶中的星空》。法兰西乡野的日暮弥散着波尔多红酒配以鹅肝的醇香,我在想,我的小城是否也酝酿着某种发自灵魂的味道。
镇江人的一天从一顿精致且丰富的早茶开始。先来一只蟹黄汤包,皮质细腻软糯,蟹肉和猪肉的味道皆尽融进汤底;随后,肉色呈粉的肴肉配以切细的姜丝,清淡却有滋味;再来一小碗红汤细面,伴以翠色葱花。于镇江人而言,无论吃什么,半碟镇江香醋总必不可少。如此,哪怕是再寡淡的吃食,亦有了清鲜跃动的味道。
镇江素有“三怪”———香醋摆不坏,肴肉不当菜,面锅里煮锅盖。锅盖面自有来头,与乾隆下江南亦颇有渊源。今天的镇江人,清早多无闲暇慢悠悠地吃菜品铺张的早茶,于是,锅盖面便成了惯常的早餐。无论是享誉全城、开在繁华街市的镇南面馆,还是隐匿于一方偏僻巷尾的破落小店,都能以各自酿造的味道慰藉镇江人的辘辘饥肠。一座江南小城,却有着对面食的钟爱,倒也值得玩味。
不得不提的,还有镇江的鸭血粉丝汤。因为与南京毗邻,镇江人也有着对鸭的偏执。鸭的做法甚多,其边角料却可用来烹调一碗味浓色正的鸭血粉丝汤。镇江、南京、上海皆有做老鸭汤的传统,但在汤中加入粉丝却是镇江人的独创,此后才广播开来,在苏沪渐成风气。鸭血、鸭肠、鸭肝、鸭肫,佐以碧色的香菜末和根根分明的绿豆粉丝,浇上煮沸的老鸭浓汤,此番滋味,毋庸多言。
镇江人好吃,且会吃。从不囿于江淮一带固有的清甜口味,亦好川湘菜系之辛辣、闽粤菜系之鲜美,就连小众的西餐、日料、泰餐也不乏食客。网红奶茶店在大街小巷开了一家又一家,撸串的“脏摊”也成了宵夜的好去处,晴明夏夜,三两好友,烤串和啤酒花便可打发半晌时光。
苏南城市大多经济发达、人口众多,一如南京、苏州等。镇江作为苏南五城之一,城市规模较小,所以在知名度上远远不及。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镇江有着完善的金融、工业、教育体系,位于南京都市圈核心层。镇江的生活节奏较慢,宜居、宜游、宜业。
1800年前,焦孝然道袍素履匿于樵山。
1600年前,金山寺的钟鼓在暮色里敲响。
1500年前,戴颙沉心丹青丝竹,遁世招隐。
六朝时年,北方流民喘息着演绎一场规模空前的南渡,在西津渡口上岸。
文人墨客皆好风雅,有的浮萍半生,只为寻一处题字作诗的地方,聊抒所谓世道理想。于是,镇江等来了他们,其中一些冠以这般姓名:焦孝然、戴颙、王羲之、米芾、辛弃疾……与小城有关的故事太多,热闹者一如刘皇叔甘露寺招亲孙尚香,玄妙者一如白素贞水漫金山战法海。只有这些人,大多没留下为世人津津乐道的轶事,却有一石碑铭、两句诗文,荡气回肠般应和着长江的水声。
如今想来,羁绊墨客的,兴许是小城依山傍水的钟灵气韵。镇江的山大多低矮,不过几十米高,却能将这般苍翠完美地附于长江南岸的如带细水,不至因过于锋利的陡峭高险而破坏其温和。金山一寺、焦山一岛、北固一楼,皆是江畔取静,山麓显幽。
西津渡旧时曾是岸线稳定的天然良港,如今江岸北移,渡口一并古街,成了怀古之地。宋熙宁元年春,王安石应召赴京,自西津渡口登舟北去,留下一诗: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曾言:“基本上我是一个乐观主义的悲观者和一个悲观主义的乐观者,我是双重的、两面墙的,有着拉伯雷式的笑和赫拉克利特式的哭。”苏老泉口中“囚首丧面而谈诗书”的王半山,大概也是这般人格矛盾的人物。推行新法,心有北宋图强之许,奈何亦深知此朝贫弱,难以救扶。“拗相公”同苏子瞻较量半生,却亦敌亦友,惺惺相惜。
昭关石塔矗立依旧,英国领事馆的白色灯草缝经年剥落。浸在醋意里的江南,遗于梦境中的故乡。我不欲做辜负了哈桑的阿米尔,也不愿饱受风尘后归家演绎一场救赎。但求不忘小城的每一寸风物人情,为其,千千万万遍。(图片来源:摄影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