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一睁眼，已有阳光透过海水，点亮新的一天。
　　用力向下一摆尾，手臂自上而下滑动———我习惯性地浮上水面呼吸新鲜空气，虽然这并非必需。来自海水的阻力总是让我获得莫名的兴奋感，一种对光的渴望似乎抑制不住地从心里喷涌而出。
　　是的，我是一条人鱼，一种传说中的生物。海藻般又长又卷的头发，与人类无异的五官，贝壳似的耳朵后有小小的鳃，这与柔软有力的尾巴一样，是我在外观上与人类最大的区别。没有同类的陪伴，我孤独地生活在这片海域。其实这样的生活也算不上无聊，捕食小鱼小虾，扑腾扑腾水花，或者极慢极慢地吐出一个个小泡泡，然后看着它们破裂———还是闲适又安逸的。
　　我所在的这片海域大部分时候总是风平浪静的，没有什么强大而危险的物种威胁到我的生命。温文尔雅的海豚、色彩斑斓的小丑鱼、有些孤僻的梭子蟹……我们其乐融融地生活在这里，和谐却略显单调。说来也怪，不仅我的周围没有同类，就连我的幼年记忆都不甚清晰。不知何时，“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去？”这样的问题开始困扰我，我也由此开始了对自己生活方方面面的探究。
　　我还记得让我的生活轨迹开始改变的那天。那是一个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的早上，岸边那块很大的石头旁，一个人类少年在安静地看书。他有比珍珠更白的皮肤，有比海水更清澈的眼眸，还有，比我们紧盯猎物时更专注的眼神。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来这里干什么？他或许知道些关于我的事情？一连串的问题浮上脑海，更多的疑虑又让我保持警惕，决定先观察他一段时间。
　　他出现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他沐浴着清晨的阳光，书页在有些寒意的海风中翻动得沙沙作响；有时他也会在慵懒得想让人在沙滩上休息的下午出现，戴着很衬发色的耳机。但是他晚上从来都不会来，这样我就可以在铺满银色月光的水面上安静仰着出神，直到一次又一次从月亮里看出他的面孔。
　　这种情况，好像有点奇怪。
　　我开始习惯于一醒来便寻找他那夹在白衬衫里的单薄身影，习惯于在他唇角上扬时也露出微笑，习惯于他蹙眉纠结时也变得烦躁。我会期待他每天的到来，会因为他来的时间而紧张，甚至还有些渴盼他与我的距离更近些。
　　一切发生地似乎顺理成章，却又过分巧合。我看着他的书因为风太大没有被抓稳而飞进海里，我看着他因为意外和焦急面孔涨得通红，我看着他趴到岸边伸长双臂奋力打捞，然后在他自己也跌入海里惊慌挣扎时再也无法袖手旁观。我游了上去，帮助他重回岸边。他似乎对我的身份感到很是惊异，像个好奇宝宝一样不断追问着什么。他的声音是海风穿过椰子树叶，是月色倾泻在海面，是海藻飘荡挠得我心头发痒。
　　就这样，我们成了所谓的朋友。他可能不喜欢水，总是制止我去远离岸边的海域；他有个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却从来没有让我看过里面的内容；他从来只有一个人过来，也很少讲自己的故事。他在心里放了很多事，但是不愿意与我分享。这一点让我有点失落。
　　后来他来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少，我的身体机能似乎也在一天天下降。不时袭来的头晕、乏力，让我更愿意卧在细沙上，任凭尾巴上的鳞片将跳跃的阳光一一反照。呼吸不再那么顺畅，加剧了我的恐慌———是不是，我快要死了？
　　记不清多久没有进食之后，迷糊中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群人类。身穿白大褂的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指挥着什么。意识模糊中，我感觉身边的水正强有力地把我往下拉拽，身下不知何时却出现了一张网，阻止了我被水流吸走。
　　“这次的试验很成功，将其克隆并投放市场，必然会取得极大经济效益。”他的镜片闪着我看不懂却让我害怕的光，说着我听不懂却浸着寒意的话。他身后的人纷纷点头称是。我成了炽热目光的焦点，这比身体上的不适更让我厌恶。
　　海水逐渐减退，我只能看见一个巨大的玻璃缸，折射着目的不明的光。
　　阖上双眼，我，再不见光。